如果天空是黑暗的，那就摸黑生存；如果发出声音是危险的，那就保持沉默；如果自觉无力发光，那就蜷伏于墙角。但是，不要习惯了黑暗就为黑暗辩护，也不要为自己的苟且而得意，不要嘲讽那些比自己更勇敢的人。我们可以卑微如尘土，但不可扭曲如蛆虫。
从刚真正认识 J，一见如故约好一起吃饭，听她娓娓道来于第二天晚上在乌鲁木齐中路被抓的经历，到真正吃饭，已经是差不多两个月之后。
席间彼此交换很多想法和意见，谈及她自己被抓的经历，我自己思想的塑造和改变，也展开解释君子和而不同，原初状态，无知之幕…… 概念。都没怎么顾及餐食，牛排慢悠悠吃完，羊排凉了，沙拉与汤水在有一搭没一搭中，渐渐稀少，直到临近餐馆打烊，要来盒子打包一块甜点，才从斯比特花园买单走出来，沿着人民广场，一同步行到她家小区的门口。即使如此，好些话依然未能来得及说出口。
那段时间，她还在云南某地度假，看到第一天，周六晚上的乌鲁木齐路的空前盛况。她赶了飞机回来已经是第二天，暮色笼罩城市上空的时候，乌鲁木齐路早已人头攒动，车子已经开不进去。她只能在复兴西路从出租车下来步行。
“第二天没什么口号，一直在唱国歌，唱了好多轮。也有开车在那边拿喇叭炸音乐，放悲惨世界那首。”
J 走了十几分钟，看到警察在实施抓捕，有小姑娘被抓着，身体贴着地面拖行，衣服都掉出来了，有小姐姐看这场面，情绪失控，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拦，也被逮捕了。也有穿裙子的女孩子被逮捕，抬起来，挣扎中裙子掉出来。当时 J 举起手机拍摄，然后她也被抓了，被带上守候在路边的大巴车。不成想自己不远千里回来，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发，结果还没来得及呐喊助威，就戛然而止。
怀揣着警察执法需要执法记录，自己拿手机在公众场合拍摄警察执法，不仅无可厚非，更是应有之举的想法，在大巴上，她理直气壮地朝警察吼了 “你有手有脚为什么要干这样的事情，站在人民对立面……”
事后和朋友回顾谈起时，依然心有余悸，当时的冲动和言辞激烈，也许是幸好自己是女儿身，或者对方警察比较文明克制，不然免不了和有些其他人一样，挨揍。有几个朋友当时也在现场，从他们分享出来的视频里，看到有男人在窗帘收起的大巴座位上，被扇脸了。
和朋友分别上了不同的大巴，半夜自己被押往徐汇枫林路派出所，彻夜未眠。屋里的灯光耀眼如昼，几个辅警在旁边，边玩着手机边看着他们。靠着大家找各种理由上厕所喝水，路过走廊偷看时钟回来报时，才知道今夕何时。出来重新呼吸自由的空气时，已经是第二天晚上十一点半。
那位伸手挺身而出的小姐姐，在派出所接受问询时，是蹲在地上的，一同扫地的还有人类的尊严，J 朋友当时面对此情此景，自己情绪也很激动直接哭了。
“在关押的二十四小时里面有水喝，第二天也提供了中饭和晚饭。采集了血液指纹声纹，手机手表 都被没收，并且需要提供密码，进行采集。会对手机里的照片视频，微信对话，以及一些软件进行询问并截图。其中一部分手机还未归还，作为证物保留。
做了笔录，具体是描述为什么会在那个时间出现，在那个地点做了些什么等等等。当然也写了悔过书并签字。
因为在整个过程中我没有任何过激行为，非常配合，所以也没有受到任何暴力。有一个屡次没有提供正确的解锁密码，导致 iPhone 永久锁住，他被带进邻近的厕所，拳脚相加和哀嚎声夹杂，响彻拘留室。”
J 补充说，“在派出所，大家真的都很好，就是能感觉到是很善良的人，会互相帮助的那种。”
她朋友在的那个派出所，有个人生病了，然后大家都在极力为他争取特殊照顾，轮流去给他倒点水什么的。第二天朋友被释放的时候，有一个小姑娘进来了，他看到有个一直很沉默的大叔特地去嘱咐看守所的警察，说她一个人会害怕，要多照顾一下什么的。因为大家都是成群结队关进去的，她自己独自一人，无人作伴。
辅警有好有坏，狱友们窃窃私语时会被凶，但也有辅警和 J 小姐悄悄说：“如果不是有老婆孩子，他才不做辅警，他支持大家。很敬佩大家，敬佩第一天喊口号的人们。”
“问询我的警察其实就还挺好的，一直在引导我。问我是不是只是看看 ins，就是不要说那两个蓝色的应用。问我只是去凑个热闹路过对不对。下次不要去凑热闹啦。怎么获取信息的，通过微博是不是？”
有些人就没这么幸运了，还蛮凶的，毕竟派出所很小，隔壁的声音都听得到。
“还有几个外国人的，有一个外国人一直在找人问。试图理解整件事情，因为他不理解怎么会被抓进来。”
“大家关在一起，后面走进来的人一个个跟走秀一样。一幅大家都没做错什么，他们凭什么这样的理直气壮。非常自信，坦然以对，自信地给人一种走秀的感觉。下面的人有的还会起哄鼓掌特别搞笑。其中一个男生一身黑色带了个亚麻布的包。然后一坐下来，就从包里拿出来一本书，在那边看。”
“还有个记者也进来了，特意说了和电视台没关系自己来的。同一位警察，和她说了不会通报到台里，让她自己找个理由解释为什么礼拜一没去上班在现场，不然的话什么后果她自己清楚巴拉巴拉。”
于是，大家给出了天马行空，好玩有趣的解释。
“有个大叔说他是去宣扬习思想的。”
“和警察一起疏导人群。”
｜早前就做笔录的注意事项，咨询过人权律师，他的答复是：做笔录时，实话实说即可。最后签字前，务必仔细阅读记录，不合事实的部分，要求整改，不然可以拒绝签字。否则签字之后，具备法律效应，出事了，律师即使舌灿莲花，也束手无策。
第二天是周日，我所在的楼宇被封锁，解封已经是下午邻近四点，彼时我已经知道乌鲁木齐路的事。但因为已经约好和邻居们一起在植物园玩飞盘，结束后想过去已经有些晚，便作罢。
我去乌鲁木齐路已经是第三天晚上，周一临近下班的时候，查了下地图，身后的同事瞄见了检索的 “乌鲁木齐路”，紧张地说了句 “你在干危险的事！”，突然自己有种图谋不轨，意图败露，被抓现行的局促。昨天还听到身后的他们，在谈论网上看到的，境外势力给上街的人发钱的事。其实单从常识和经验出发，就知道大概是栽赃嫁祸，毕竟无休止的封控，影响国家经济和人民的满意，如果真亡我之心不死，不仅不应该发钱支持人民上街，还应该对清零政策添油加醋，呐喊助威才是。更何况，看到传说中的视频，道具粗陋，对面还听着一辆闪着警灯的警车。我自是知道，西方，特别是美国一些基金会给国内的一些组织提供经费赞助，中国政府也有资助海外机构从事活动，特别是解放初期，向东南亚输出革命，这无可厚非，大家都彼此彼此，实事求是，明辨真假就好。自己离开办公室上了地铁，从常熟路站出来，骑着自行车，若无其事地沿着乌鲁木齐和安福路绕了一圈，行人寥寥无几，警察在各个路口设立岗哨，在偏僻的路上，停靠着几辆大巴车，风声鹤唳，草木皆兵。
口号，其实在第一天已经出现，当时有人开始喊出来，声音很轻很弱。现场有人在后来接受采访谈及为什么会跟着喊时，他回答说我只是觉得提出这样的口号需要勇气，也是我们的心声，如果自己不跟着喊，会让勇士觉得孤立无援，这是道德，良知的堕落。
为众人抱薪者，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，为自由开道者，不可令其困厄于荆棘。
我由衷地佩服这些上街，发出呐喊的年轻人的勇气和担当。无需他人的领导和组织，大家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或者感觉到使命的召唤 “It is my duty！” 而聚集在一起，喊口号，践行白纸黑字写在宪法里的公民权利。
清零政策的结束，当然不只是因为全国各地，此起彼伏的街头聚集抗议。这在举国维稳力量面前，不堪一击。从党国一贯的作风来看，更可能是从未公开的数据而言，疫情的传播已经无法通过粗暴的封控和全员核酸检测有效地遏制，而成本和代价已经无可承受，放开是无奈之下的选择，只是抗议刚好迎合了契机，推波助澜。
由此可见，上街抗议的所作所为事后是何等的危险。结果好了，不算他们的功劳。结果变坏了，他们不仅逃不掉干系，无需宣传部门来让其背锅，人民群众的矛头会自己对准他们。从放开后，有人因为亲人感染新冠离去，发表和上街举白纸的人群誓不两立，不共戴天的言辞可以知道。这样假设的结果并非空穴来风。幸好放开后，并没有哀鸿遍野，否则他们虽说不至于洒血用来祭天，但背负一生骂名，恐怕无可避免。然而自身争取来的自由，人民正常生活的回归，经济的复苏，成了党国英明领导和决策的结果，也不见广大群众公开表达对他们的感激和支持。不仅与他们丝毫没有关联，反而在放开后，这些上街的年轻人，依然被秋后算账着。
在专制国家，鲜有纠错机制，大家更多的是唯命是从，坚定不移执行领袖意志。最坏的情况是大家都逆来顺受，乖乖的配合，然后我们在 23 年年底还在动态清零，密接隔离，全员核酸检测。国家决策层，仿佛是一个信息黑洞，只进不出。外界无法知道，为何会发生这样的转变，有什么依据。索性现在一切回归正轨，病毒仿佛一夜之间消失了一般，但依然难免一阵唏嘘。
无私与勇气，也算是人类至高的美德。只是在这片土地上，鲜有被善待。
